腕法、筆法、墨法、結體 書家的習性

  • 作者:嵇紹玉
  • 來源:中國文化報
  • 2017-11-06
跋唐摹《萬歲通天帖》(書法) 董其昌 遼寧省博物館藏
跋唐摹《萬歲通天帖》(書法) 董其昌 遼寧省博物館藏

       書法同其他藝術一樣,作品皆受藝術家長期在某種先天因素、自然條件和文化環境下所養成的習性影響。對書法,書家習性不僅成就作品個性和品貌特徵,而且往往還是書家扼要制勝、出乎其類的法寶。筆畫起收、肥瘦、方圓,結構長短、正欹、險夷等等,無不浸透着書家的個人習性,正是因為有着習性的作用,書法作品才得以呈現曼妙風姿和多彩逸韻。正如宋董逌《廣川書跋》所言:“議者不知書有天機,自是性中一事,而學習特求就法度規矩爾?”又如明項穆《書法雅言》所說:“是以人之所稟,上下不齊,性賦相同,氣習多異,不過曰中行、曰狂、曰狷而已。所以人之於書,得心應手,千形萬狀,不過曰中和、曰肥、曰瘦而已。”習性不同於性格,性格多指人在現實生活方式中形成的個性心理和人格特徵,而習性多指行為中逐漸養成而不易改變的潛意識的活動,一經形成,就會不知不覺地按照既定的程序演繹和流向行走。本文現就書家習性在傳統書法中的作用,談一些粗淺的看法。

  腕法

  傳統書家對腕法的運用,並沒有後期那麼多的清規戒律,也沒有机械死板地非要懸腕、半懸腕或者枕腕。具體如何運腕,取決於書家習性而已。應該說,運腕比運用身體其他部位,譬如運指、運肘、運肩、運腰,對筆法墨法章法更具直接表達作用和現實效果。運腕不僅使書家全身之力得以傳輸到筆畫中,而且也能暢快地表達出書家的心意情想。晉衛夫人《筆陣圖》中“下筆點畫、波撇、屈曲,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”就是強調運腕的作用。靈活、協調、柔韌地運腕,在規定時間內實現手腕力度、速度、角度等各種因素高度精確組合,必須要求身心放鬆、手臂自然、五指執筆、指實掌虛、掌豎腕平、腕肘並用。只有這樣,手腕才出得力量,並依仗書家的思維層面和神經系統,使得筆墨在紙張上霞舒雲卷、鳳翥龍蟠。

  但是,書家在創作過程中,不會僵化執守這種運腕要求,而更多只是以自己的習性來理解、掌控、運用這種規則。從唐代摹本晉《女史箴圖》和南北朝《北齊校書圖》來看,圖中凡執筆用腕者各人都與他人不同,取決書家習性也取決當時當地的物件等境遇,甚或有人左手拿着紙而右手兩指握筆懸空而寫。宋米芾在他《海岳名言》中說:“學書貴弄翰,謂把筆輕,自然手心虛,振迅天真,出於意外。”明董其昌在他《畫禪室隨筆》中說:“翰墨之事,良工苦心,未嘗敢以耗氣應也,其尤精者,或以醉,或以夢,或以病,遊戲神通,無所不可,何必神怡氣王,造物乃完哉!”這就是說運腕作書不要拘於一則,泥於一法,而要自然盡於腕臂生理之妙用。緣其由,就是因為運腕方式依人之習性而定。漢蔡邕與南宋姜夔在著作中都極力強調運腕具有靈活性、多重性、無定性,這從另一側面說明,書家習性在運腕中具有的關鍵作用。

  筆法

  筆法主要指用筆生成點畫起收轉折之法,既包括執筆、運筆等具體行為,也包括筆意、筆勢等抽象行為。傳統書論對其代有論述,而且十分豐贍周詳。蔡邕《筆論》《九勢》,晉衛恆《四體書勢》,晉王羲之《筆勢論十二章》《用筆賦》等等,論述多是筆法規程。受民族文化特別是儒道哲學思想影響,筆法論述多周延客觀,合乎中庸,對並存的多種筆法不畸輕畸重,也不厚此薄彼,對相互矛盾的筆法往往多統而述之,雄飛雌從。正如《禮記》中所說:“尊德性而道問學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。”所以述筆法,提疾也提緩,提枯也提潤,提方也提圓,雙方互為襯托,互不否認,互為依歸。而真正對筆法中某一筆法的運用則又依靠書家個人習性而定。

  我們以筆法之緩疾為例分析。筆法緩疾主要指運筆的快慢節奏,唐孫過庭《書譜》中對書家習性決定作用說得很為透徹。他肯定筆法之緩疾是對立之統一,疾並非一味迅速,而蘊含緩之元素;緩也不是一味地遲,而寓急緩於其中。但隨後,他一再表明,筆法“消息多方,性情不一”“雖學宗一家,而變成多體,莫不隨其性慾,便以為姿”。這正是對筆法取決於書家習性之最好詮釋。因為每個人的習性各不相同,這也就決定了他在書寫時所表現出來的節奏感、韻律感不盡相同。

  傳統書家早就認識到,草書筆法迅疾,如東漢趙壹在《非草書》中講:“草貴易而速,今反難而遲。”後期張旭、懷素、黃庭堅、祝允明、陳淳、王鐸等人的行草書都非常喜歡以迅疾表現之。但從書家的習性來看,這一基本規則運用也不盡然,姜夔從自己的習性出發,就認為不能一味求迅疾,而應強調點畫之間的呼應關係,他注重的是草書筆法要依據點畫起筆的形態,形成搭鋒與折鋒,以此勾連互應。到清代包世臣、康有為等書家,因他們喜歡書法粗茁、渾重和厚實的藝術效果,注重運用頓方挫折的強烈節奏,偏愛氣勢開張、渾穆大氣的陽剛之美,以此習性來書寫草書,追求緩筆進而將草書滯澀和凝重感發揮到極致。

  墨法

  “血”“肉”“干”“燥”“潤”是古代書論對於墨法的常見表述,可見,精妙的墨法對書作起着不可忽視的作用。“墨法”也就是筆跡显示出的直觀存在,它反映筆畫時序段落間的質感對比,包含筆畫顏色之深淺、質地之燥潤和寬窄之轉換。相對於腕法、筆法,傳統書論對之法則闡述較少,並沒有嚴格約束的教條矩框。墨法之粗細輕重也因依書家習性而為,所以並無褒貶之分,有如南宋陳思《書苑菁華》中收集的《筆意贊》中所說:“粗不為重,細不為輕,纖微向背,毫髮死生。工之盡矣,可擅時名。”

  有的書家喜愛濃墨。蘇軾我行我素、追求意趣的個性,致使他偏愛濃墨重彩。他重濃墨的習性,使得他書法中展現出雍容華貴的藝術特徵和爛漫稚拙、古樸厚道之情趣。宋李之儀《跋東坡四詩》中評之:“東坡捉筆近下,特善運筆,而尤善墨,遇作字,必濃研,幾如糊,然後濡染。蓄墨最富,多精品。”與之相反,明董其昌習性卻喜歡淡墨,以其獨有的虛空和靜潔的神韻,與蘇軾的濃墨習性一併成為墨法視野中的兩個極點。董其昌在《詒美堂集序》中說:“大雅平淡,關乎神明。非名心薄而世味淺者,終莫能近焉,談何容易?”他在《畫旨》中還說:“詩文書畫,少而工,老而淡,淡勝工。”可以說,淡墨是董其昌書法獨創的語言符號,這種淡墨情韻使其作品更具婉轉飄逸的風神而秀逸着書卷之氣。

  當然,更多的書家習性仍然是鍾愛濃淡墨法兼而有之。米芾就是代表之一,他十分喜歡用水分摻和來使墨色產生濃淡枯潤變化。書寫時,通過毛筆運行,實現墨色由濃漸淡、氣質由潤漸枯、色澤由深入淺,在墨色行將竭無時,並不重新蘸墨潤筆而一揮行之,以保持行筆之流暢、行氣之貫通。這樣整個墨色自然變化行徑得以完整保存在筆畫之中。

  結體

  字之結體有結體之要求,譬如平正沉穩,免於浮滑,筆畫氣脈貫通,擺脫堆砌、安排、做作,趨近自然,等等。對於字的結體,人們常說評價王羲之、王獻之父子的字:筆法精妙,瀟洒飄逸,委婉含蓄,有如行雲流水;結體遒美,骨骼清秀,點畫疏密相間;間架巧妙,在尺幅之內蘊含着豐裕的藝術元素。但這一評價依然不能掩蓋他們之間習性而造成的字之結構的差別,而且這種差別還很大。王羲之習性喜內斂,王獻之習性喜外拓。元朝袁裒在《總論書家》中說:“漢魏以降,書雖不同,大抵皆有分隸餘風,故其體質高古。及至“二王”,始復大變。右軍用筆內擫而收斂,故森嚴而有法度;大令用筆外拓而開廓夕故散朗而多姿。”這不難看出“內擫、外拓”指其習性而言。

  對這種結體“內擫、外拓”之論,也只有從習性不同去理解才合乎常情。“二王”皆有強勁之風,現代學者沈尹默在他的《二王法書管窺》中認為,“內擫”更重骨力,則剛健中正,淳美而靜;“外拓”更重筋力,則剛用柔顯,華因實增,均因性發揮,自然有別,唯習性不同而已。當然,論習性之異也並非與“內擫、外拓”之結構絲絲吻合,毫釐不差。肯定習性的作用,但不能放大習性在書法中的絕對影響,並將習性與書作一一加以對應,這將會走向另一種的机械和教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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