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書人生:謝雲其人其藝

  • 作者:徐紅梅
  • 來源:人民日報
  • 2017-12-11

  謝雲:思凌廣宇千秋短 行到危崖寸步長(草篆)

  謝雲:《春江花月夜》四條屏之一(鳥蟲篆)

  “詩書畫印”四位一體,是中國文人畫成熟的標誌,也代表着中國藝術至高的境界。

  四者之中,書為骨,詩為魂。漢字之美、中國文化的詩性,讓中華民族擁有了詩心。

  歲月滄桑,詩心不老,精神不滅。壽登耄耋的謝雲先生的藝術與人生,恰是最好的說明。

  人間沉浮

  謝雲的人生大起大落。

  20歲參加革命,25歲調往北京,30歲下放廣西,60歲重返京城……在西南邊陲,謝雲經歷了漫長而又艱辛的磨練。

  流落他鄉的苦悶,沒有磨滅他的意志。“心正、筆正、身正”,兒時父親教他習字時的要訣,成了他的處世箴言。他依然對工作、對生活飽含深情。隨父親習字、學畫、背書所受的啟蒙,也成為他探尋文學藝術園地的生長點。

  揮翰習書,起初在某種程度上是他深埋心中的詩興的一種補償,是他驅散“生的煩惱”的一種方式。雖然環境和條件並不具備,但他不放過任何一點機會——在廣西廣播電台圖書室工作時,他利用管理資料的條件,翻閱有關書籍,偷偷臨寫篆字、秦漢印等;到農場勞動改造,他一手牽着牛繩,一手拿着書本,“牛吃着草,他啃着書”;因胃部大出血做切除手術,他感覺自己“死”了好幾回,但學書之心始終未泯。住院治療之餘,他想辦法找到書體彙編,得空就看,有力氣就描……

  韶華至白首,不過轉瞬。1978年,當謝雲從幹校到廣西人民出版社做回編輯工作,已近知天命之年。

  欣逢改革開放,他分外珍惜,一頭扎進編輯出版工作。人生的苦難,讓謝雲徹悟生命的價值,也練就了他處事淡定、堅毅又不失奮進的人生態度。兩年後,他先後被任命為廣西人民出版社美編室主任、副社長、黨組書記,繼而擔任廣西壯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副部長、廣西出版總社社長、廣西新聞出版局局長、廣西書畫院院長等職。

  10年時間,在他的主持下,廣西出版業從一家出版社發展成美術、科技、教育等專業社齊全的宏大戰略格局。革命戰士的衝天豪氣,再一次從謝雲的詩化作現實。

  修業精進

  改革開放的春風溫暖了他的夢,更進一步點燃了他對詩書的熱情。公務之餘,謝雲幾乎完全沉浸於詩書的世界。

  受1969年同樣下放到廣西的李駱公影響,謝雲開始關注草篆。他對書法的研究範圍也從漢魏晉唐碑帖,擴展到石鼓文、甲骨文、金文、漢簡等古書體。同時,長期從事人文學科的出版工作,讓他廣泛接觸中西方文化藝術,與劉海粟等當代書畫名家也多了交往、交流的機會。他如飢似渴地學習,分秒必爭地創作,舊體詩、新詩、書法併發。通過詩會、展覽,一個具有詩人氣質、激情洋溢的謝雲,很快為世人熟知。

  視野的開闊,讓謝雲對書法的關注,從個體的創作與研究,擴展至對書法藝術的時代思考。20世紀80年代中期,文藝界掀起藝術現代化思潮,書法界對書法的性質問題爭論不休,“現代書法”的概念應運而生。富有開拓精神的謝雲,成為現代書法運動的積极參与者、支持者和推動者。

  1988年,他在桂林組織“中國首屆新書法大展”。來自全國各地的2.8萬餘件徵稿,讓這次展覽成為中國現代書法史上首次全國性、最大規模的展覽。第二年,年屆花甲的謝雲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首個書法個展,並出版第一本《謝雲作品選》。他在書法界的影響力,由此奠定。

  不懈的奮進,讓廣西從謝雲的落難之所,變成了他立功揚名之地。

  1991年,中國書法家協會換屆,謝雲作為廣西代表,當選常務理事、秘書長,之後又受任中國書協黨組副書記,主持黨組工作。已過花甲之年的他,“興會書緣,新添几案,走上了書法工作新途程”。他仍然關心着出版事業。回到北京,壯心不已的他提出保存民族傳統線裝印刷爝火,創建線裝書局。兩年後,新中國第一家線裝書出版社成立,謝雲擔任首任社長。

  鷹擊長空。歷經坎坷的謝雲,憑着一腔熱血與滿懷激情,終覓得通途,擁有了廣闊的天地、深邃而充實的生命境界,以及精神的圓滿和自足。

  紙上乾坤

  詩,是人類心靈深處最熾烈的情感表達。書畫藝術,同樣是生命的外化。謝雲將最真摯的情感、最真切的人生體驗、最深刻的文化體悟,全部訴諸筆端。“筆底的路”,開闊而深遠,通往他最逍遙、最自在的精神世界。

  謝雲的心靈首先是屬於詩的。他為中國是詩的國度而自豪。雖然上世紀中國文化園地曾一度荒蕪,但在他看來,詩仍然活在中國人的文化生活中,並一直呈現包容、瀰漫、滲透的狀態。

  寫詩、寫文章,當詩人、當作家,是他的理想。他喜歡舊體詩和新詩的結合,喜歡半文半白的詩風。舊體詩的凝練和意蘊深長,新詩的跳躍性和散文化,在他的詩作中均有所呈現。

  這種上承古風、下應今韻的美學向度,同樣體現在他的書法創作中。

  鳥蟲篆,是謝雲用力最多的書體。早在廣西,他便被著名篆刻家、浙江同鄉方介堪的《鳥蟲篆印譜》深深吸引。這種春秋戰國時盛行於南方諸國的特殊文字,字形結構蜿蜒曲折、變幻莫測、辨識困難。方介堪在篆刻中將其“抹去濃妝,脫下華服”,讓謝雲感到既遙遠又親近——他彷彿穿越時光,看到了先民們狩獵、祭祀、農耕、舞蹈時的場景。他為方寸之地線條的溫婉和氣息的高古深深折服,不斷反覆描摹字形,從中體悟漢字的意象形義之美。

  小小印章內的鳥蟲篆是否能放大書寫?在當時的條件下,這種想法並沒有實現的可能。

  上世紀80年代,謝雲系統研究了漢隸、魏碑、篆書,藝術創新之路由此開啟。李駱公以水墨畫法入篆書、在金文基礎上加入象形文字因素等具有現代意識的創造,草篆本身篆貌隸骨、筆勢飛舉的藝術特質,廣西花山岩畫“轉合相錯,散而不亂,相併不碰,托物賦形”的古圖文之刻,都讓謝雲看到挖掘漢字可塑性、強化筆墨語言、重塑精神意象的藝術空間。為了“探求拓展古文字之視覺形象變化的夢”,他以石鼓文、鐘鼎文神韻入草篆,並以近半個世紀的探索,賦予鳥蟲篆新的藝術生命——在情緒的驅動下,線在流動,形在舞動,墨在涌動,搖曳不失優雅,浪漫不失天真,古老的文字形式在清新的現代風致中復活。

  他還在油畫布、各種不同的紙絹上創作現代書法,突出漢字意象的精神表達;耆壽之年,勤於繪事,以紛披的筆墨語言歌詠“梅老詩骨壽”,以明麗的色彩揮寫遐思……在以“遠古的膜拜”進行的藝術創造中,謝雲“以周秦意象,寫現代精神”。他的詩思意象既古且新,與傳統之間始終保持一種“若即若離”的狀態,但從不離開漢字。

  以詩度書畫,以大文化觀體認、確立自己的精神方向和生命方式,謝雲的藝術人生因此高邁。

  藝臻化境

  晚年的謝雲,雄心不減,本真不移,藝術臻至化境。

  80歲時,他歷時兩個月,創作堪稱扛鼎之作的巨制《草篆書白居易長恨歌》——每個字接近一平尺大小,共46張八尺整張的宣紙,通篇雄蒼鬱勃的萬千氣象。81歲,他又登上50多年前揮別北京時曾仰天長嘯過的長城,以20幅《長城稽首》組畫,塗寫“山河之情,家國之感”。

  依舊是澎湃的詩心,以及靜觀天地的文化胸襟,主宰着審美創造力的釋放。謝雲主張“先文後墨”。在《筆潮吟》中,他描述了書法與詩歌在他生命中的聯繫。他甚至認為,離開文學,離開詩歌,就不成其書法。方介堪“恍如腕底起風雲”的藝術境界始終引領着他,他的書法、繪畫犹如他的詩文,時而宏闊,時而玲瓏;時而清新,時而絢爛;時而蒼勁,時而稚拙;時而沉靜,時而沸騰……這是詩境、書情、畫意的交響,是“筆的濤聲”。

  “眼前一杯小酒,心中萬狀波瀾”。即將迎來九十壽辰的謝雲,繼續在筆底濤聲中享受“忘我之樂”——“不斷地忘記世俗之我、肉質之我、思維之我……忘記得越是乾淨,詩意、詩情、詩境就越是抵達本真,所享有的快樂,就越是神奇”。他的詩書人生將更加真淳、虛明。因為“詩的理想,美的氣息,寸管里煙霞無盡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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